古琴的学习过程贯穿着辩证统一的思维和质疑的精神。学习会不断遇到问题,问题贯穿着矛盾。要善于分析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以及矛盾的主要方面与次要方面,在分析中掌握解决问题的方法。然而,在习琴时,很多人并没有多问几个为什么,也就是说缺乏质疑的精神。研究学问,质疑精神不可少。通过质疑,可以锻炼自己的思考能力,建立自己的判断标准,从纷繁冗杂的琴学资料中取其精华、舍其糟粕,将前辈们的研究成果拿来为我所用,形成自己的理论观点,继而逐步建立起自己的琴学观和方法论。这是习琴整个过程的基本思路和方法。
然而艺术不同于普通的技术性工作,所以其成就高低并不能完全取决于时间长短和经验多少。以质量互变理论来分析,在艺术领域,量的积累虽然必定会引发质的变化,但这个质的变化的大小,却是有限度的。我认为弹琴的最终成就高低取决于三个方面:首先是天资秉性,其次是学识涵养,再次是娴熟技巧。不可否认,前辈琴家确实有很多技巧水平不那么高,从技术派的角度来审视属于弹奏技巧不过关,但这有其历史局限性,不能苛求。而从曲子本身所传递出来的历史厚重感,以及琴家本人所传递出来的人文气息,却是无法掩盖的。我常举我的师公溥雪斋先生作为例子,他老人家贵为皇亲国胄,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贵族气质不是可以模仿得来的,弹琴一出手就是高贵的气质扑面而来。而这位老先生的学识涵养也是顶尖的,书法、绘画、古琴、三弦,乃至清末皇族好玩的那些玩意儿,简直无所不精,堪称大玩家。有了这些做积淀,溥先生在郑珉中先生帮助下,很快就恢复了扔下许久的古琴,而且达到了很高的艺术高度。我们的古人对于技法的认识跟今人不同,并未将之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相反地,古人对于心性是格外重视的,从这个角度来讲,琴只是一件体现“道”的“器”而已,这在魏晋体现的尤为突出。又因古琴只是流传在一定的阶层范围之内,而对于这个范围,学识是最起码的条件,所以混合在了前辈琴人的弹琴实践中。前辈虽然无意,后辈不能目盲。倘若我们有所追求,当应有所分辨、有所选择。
对内在决定性因素的作用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理解:
第一,如何认识天资。清代著名书法家梁山舟说:“学书有三要,天分第一,多看次之,多写又次之”。对这句话的理解自然是有些争论的,见仁见智不必细说。但这句话对我的影响可谓是利弊分明,好的方面是激发了我质疑和思辨的习惯,从而使眼界持续提升,对于艺术门类的打通帮助甚大。坏的方面是给自己的懒惰寻了借口,致使书法、绘画、篆刻等爱好都是眼高手低,难以真正登堂入室。还有一个故事,忘记是从哪本书上读到的,说一位画坛巨擘有位老乡弟子,追随大师多年,不可谓不得真传,但画的莲叶却始终像是大饼,由此来说明其人资质之差。在此我并未有半点贬低的意思,只是这个故事在引发一笑的同时,也更让我认识到,对于各种艺术,或许真的不是任谁就能学得成、练得好的吧?天分的作用,其实并非是意识决定物质,所谓天分,是指敏锐的感知能力、超常的模仿能力和融会贯通的运用能力,这种能力虽说是与生俱来的,但从基因传承来说,或许是遗传自上辈,根源于大脑皮层的特殊构造,说到底还是物质的范畴。
第二,如何认识秉性。古琴如同一面镜子,可以反射出弹奏者本人的情绪变化,乃至性情秉性。心机深重的人弹琴,与胸怀坦荡的人弹琴,对于听者而言会有不同的感受。而这种性情的灌注,是不以人的意志所改变的。而通过弹琴,又可以反作用于性情。朱熹说:“古乐虽不可得而见,但诚实人弹琴,便雍容平淡。”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说弹琴具有修身养性的功用,也并非夸大其词。
第三,如何认识学识涵养。明代琴家杨表正在《琴谱合璧大全》序言中说“左手吟猱绰注,右手轻重疾徐。更有一般难说,其人须要读书。”言语虽不甚优雅,道理却说的实在。古人所谓的读书,指的是传统文化的积淀。在上面这篇序言中,还有一段更为通俗的话,“先要人物风韵标格清楚,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胸次好,口上要有髯,肚里要有墨,六者皆备,方与添琴道。”古人云“腹有诗书气自华”,优厚的学识涵养,必然会提高一个人的审美境界和理解、表达能力。腹中空空的话,琴曲弹得再熟练,境界也上不去。
天资秉性更多是与生俱来的,很难靠后天的努力来改变。而学识涵养则可以通过后天努力来不断提升,除了多读书,也需要涉猎一些其他的艺术门类,“触类旁通”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现今在世的琴家们之所以大部分成不了大师,无非也就是人品和学识的问题。
当然,虽然上述这些内在决定性因素决定了一个人弹琴水平所能企及的高度,但并不意味着就是全部,后天的努力同样也是极其重要和必要的。而本文论述的重点也在于此。根据我的经验,总结出学习的方法具体有“五多”,即多听、多看、多思、多练、多借鉴。
第一,多听。在弹曲之前,必须听的烂熟,至于可随口哼出的程度,对于节奏、音准等做到清晰明确,这样再下手弹出,或可避免支离破碎的弊病。同时,多听一些前辈琴家的弹奏录音,潜移默化的熏陶自己的欣赏能力和鉴别能力,提升审美水准。
第二,多看。多参加一些雅集活动,多观察别人弹琴,也是提高自己的必要途径。通过观察,可以了解不同门派之间的风格特点差异,从而选择一个更适合自己的门派。比如性格内向娴静的,是否考虑过学虞山比梅庵更合适些?性格热情豪放的,是否学广陵比吴门更合适些?但需要提醒的是,多看的目的不是为了模仿,在没有建立基本的辨别能力之前,东学一拳西学一脚的做法是极其有害的。
第三,多思。马维衡先生在《习琴贵多思》中讲到“学古琴,总认为多练习技法即可,其实未必。古琴技法虽然需要勤练,但更需要多思。古琴学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思比练更为重要。练得其曲,思得其神。曲者,弹奏技能也;神者,神韵也。得其曲易,得其神难。曲贵入神。学古琴追求的就是神韵。如果一味的埋头练琴,技法虽然娴熟,运指固然流畅,但未必能得其神韵。练琴神为上,练气次之,练曲再次之。”《论语》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只有多思考,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和最适合自己的方法。老祖宗其实已经明示了学习的方法。作为中国校园培养出来的学生,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影响太深,导致我在学琴的过程也不自觉地加以运用,比如认识论、矛盾论、普遍联系和永恒发展等等方法,我感觉这种辩证分析的思维十分管用,推荐大家试试。有感于马先生的话,我把练习古琴所追求的境界也编了三句话:神情第一、气韵其次、好听再次。当然,这三者之间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密不可分的整体。弹琴首先从练习基本指法入手,循序渐进地学习曲目,这毫无疑问。但基本掌握了技法以后,就必须有更深层次的追求。现今的很多习琴者都局限于追求旋律的优美,甚至不惜大量使用吟猱绰注,处处颤动。这种现象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盛行,吴兆基先生曾在1983年的全国第三次打谱交流会上对这种现象提出了批评。而时至今日,这种现象反而演化成了一种时尚,这不能不说是古琴艺术的悲哀之处。古琴区别于其他民族乐器的根本属性就在于它蕴含的深厚传统文化基础,抛弃了这个基础,古琴就失去了它的本质。对于有些琴友对古琴演奏流行歌曲的质疑我表示赞同,因为流行歌曲的传统文化内涵毕竟不能与流传千数百年的古曲相比,用古琴来演奏并非不能,而是不屑为之,如同古人鄙视郑卫靡靡悦耳之声。弹琴所追求的境界,首先要做到旋律优美,但这仅仅是最基本的要求,要表现古琴的艺术之美,更重要的还在于气韵生动,乃至神情感人。在实际的学习弹奏过程中,有些曲子本身编排的旋律就很丰富跌宕,要弹的生动并非难事;但更多的是一些乍听平淡无奇的曲子,非功力深厚不足以发其精微,这就需要对题解、曲情、指法编排、旋律特征等方面进行深入的研究,把自己置身于作者的年代和处境,换位思考,尽量做到准确把握作者创作时的用意,并通过自己的弹奏来体现出作者的思想感情,我认为这才是弹好古琴的不二门径。龚一先生讲过曲子要弹五百遍才能弹好,我觉得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单纯靠行尸走肉般的机械练习并不能带来质的飞跃,只有每弹一遍都有一遍的收获和进益,量变才能引起质变。这里面最为关键的便是“多思”。
第四,多练。对于古琴,也常听到有人说要勤学苦练,说这是不二法门。当然,我并不否认苦练的重要性,但若是你在错误的道路上用功愈久,离正确的距离便愈远。练,固然很重要,但首先要知道,自己的方向须是正确的,否则还不如不练,纠正起来还相对容易些。这些道理,其实与刚才所说的练习书法是一致的。对于最末的勤学苦练,不可谓不重要,道理讲一千遍不如亲自动手一试。然而这个练,并不是僵化的练,那属于蛮干,即使练上千遍也未见得有切身的体会。要学会在练的同时多问个为什么,即知其然又要知其所以然。可以不断调整姿势,变换发力方式,来进行体验。古人弹琴,未必将其作为一项体育运动,所以断不会以增强肌肉力量作为目标。我常说最舒服、最简便、最省力的方式即是最合理的方式,倘若自己弹琴不过一会儿就感觉腰酸背痛、手指抽筋儿,那只能说明方法有问题,就必须加以调整。而这些都是在师授的同时通过自身体验来慢慢理解和掌握的。虽然将多练放在了天分和学识之后,但并不说明日常的练习就不重要,相反的,对于初学者而言,多加练习乃是至关重要的。至于最终能够达到的高度,那就不是单纯的练习所能决定的了。
第五,多借鉴。借鉴其他艺术门类的学习方法,对于提高琴学领悟能力有事半功倍的效用。这里面最为关键的是“打通”的功夫,这个理念前人已多有叙述,我感觉,如果打通了各门类艺术之间的关节,有了全局观,对于古琴甚或其他艺术的提高将会是非常重要的推动,譬如吴兆基先生太极拳、气功要领的应用,书画“计白当黑”与琴曲无声处的关系,诗词曲赋“起承转合”与琴曲结构的类似,等等。正所谓“万事万物其理一也”,“道”即是内在的规律性,这是亘古不变的。
对琴学有远大目标的初学者来说,在习琴之初就要以琴人的标准来严格要求,除了技术的学习之外,艺术的修养、文化的积淀、琴德的修炼必须作为贯穿始终的内容,如此方能不断提高作为一名琴人应有的综合素养。而无论是抱有何种目的的初学者,都需要建立良好的学习习惯,培养认真思考、总结问题的能力,如此方能于习琴之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希望本文对于抱有各种目的习琴的古琴初学者,都能够发挥一点微末的指引作用,那将是著者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