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连良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十八年了,每当我粉墨登场演出马派剧目时,或在家里研究唱腔,听到他那熟悉而又富有永久魅力的录音、唱片时,马先生的音容笑貌就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中,一股深深的怀恋之情油然而生。
我同马先生相识是在一九五四年,那时我刚刚二十四岁,是个青年演员。随当时谭富英、裘盛戎两先生的京剧二团在天津演出。一天,恰巧马先生到天津办事,裘盛戎先生忽然到我房间来叫我,说有个人要看看我。我随裘先生到了他的房间,竟见到了仰慕已久的马先生。
马先生见到我很高兴,问我是谁的徒弟。我回答说:"是荣春社科班出身,曾跟刘盛通先生学戏,现在谭富英先生正准备收我为徒。"马先生说:"我在广播中听过你的戏,没想到这么年轻,你的嗓音、唱法都不错,有前途哇!"马先生的热情鼓励使我深受感动,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这时在一旁的裘先生说:"您既然这样喜欢他,还不收下做徒弟?"马先生笑着对我说:"我本想收你为徒,但既是谭先生有言在先,那么我就收你为义子吧!你要学什么也就和徒弟一样。"临走时,马先生同大家商定几天后正式举行仪式。 按当时的情况,举行正式仪式,作为义子应当承担一些费用,可那时正逢我家中有些困难,手头拮据。也不知马先生怎么知道了我家中的情况,忙叫人告诉我说,他已经在天津第一饭店准备好了,一切费用都由他本人担负,叫我什么也不要马先生作为一个享有盛誉的艺术家,他的身边是不乏出色的弟子的,但他每碰到有条件可造就的青年演员总是热情地关怀、扶植。今天想来,这正是一个热爱自己事业的艺术家为了京剧事业的继承、发展所倾注的一片苦心呀! 不久以后,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都参加了合并后的北京京剧团。从此,我能和马先生一起排戏和演出。在朝夕相处中,使我受到了许多终生难忘的教益。
马先生平时话不多,但一谈起戏来就滔滔不绝。他常常谈起前辈谭鑫培、余叔岩等人的唱念表演,他曾对我说:"贾洪林先生在《朱砂痣》中有一个病人听到敲门声后,扶桌子、甩髯口、浑身哆嗦的动作,非常传神。将来一定要吸收到戏里去。"后来在《赵氏孤儿》"说破"一场中,他采用并丰富了这个动作。当程婴听到敲门声后,藏画册、反转身、甩髯口亮住,浑身颤抖,这段表演生动地揭示了人物当时所处环境和内心世界。
马先生从排练到演出《赵氏孤儿》,我始终和他在一起。当时他已年过六十,在艺术上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但他对自己的要求依然十分严格,一丝不苟。每换一个剧场演戏,他总是提前到剧场看台。当时我在剧中扮演韩厥,在"盘门"这场戏中,有一个程婴跌扑用水袖护药箱,被韩厥一脚踏住衣袖,拔剑询问的动作造型。这个造型在舞台上哪个地位最合适,每到一个剧场,马先生总是要和我定好地位,有时连演十几场,每场演出地位总是十分准确,绝不移动。这种对艺术的认真态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马先生给别人说戏也同他自己演戏一样,非常精细。一次在香港演出,孟小冬女士要看我演出《捉放曹》。当时天气十分炎热,马先生虽然演出很累,但晚上还特地把我叫去说戏,他让我把"持宝剑将贼的头割下"这句唱腔后的身段走一下,我按一般的表演走了一遍,马先生说不对,他接过剑来,由拔剑起,转身砍折腕子,跨左腿站住,再跨右腿,挡袖子,向右甩髯口亮住看曹操。这一连串动作,马先生做得连贯,优美,非常漂亮。我回自己房间后,按马先生的要求练了半夜。第二天请马先生看,他认为可以了。在当晚的演出中,这个动作赢得了满堂彩声。
此外,我当时在舞台上,耍水袖的动作往往掌握不好,问马先生请教后,马先生让我穿上他的演出服装,告诉我说,耍水袖时一定要用手轻轻抓住服装袖头,只让水袖甩动,这样才能清楚,好看。我照着马先生的要求练了一段时间,渐渐才能得心应手了。
马先生培养我的另一个方法,就是让我在他演戏时扮演龙套、侍从等,让我在舞台上就近学习。比如《审头刺汤》的绿龙套,"审头"一场一直在台上,《胭脂宝褶》中跟永乐皇帝的侍儿也不离马先生左右。这些对我后来演戏非常有益,直到现在,我每演《胭脂宝褶》时,总是回忆起当年他在舞台上的样子,剧中永乐皇帝和白简对对子,当听到白简对出"永乐天子万年"的下联时,马先生的笑,既是非常喜悦的开怀一笑,又不失帝王的矜持,掌握得非常得体,使我受到很大启发。
马先生对我的教益,一时是写不完的,仅举以上数例,从中可以看到他对艺术的严谨态度和良好的舞台作风,值得我们戏曲工作者作为楷模,向他学习。
现在我也是五十几岁的演员了,也在带徒弟,我一定继承马先生的艺术作风,对自己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对学生热情扶植,认真传授。为京剧艺术事业不断振兴、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一九八四年七月四日 (摘自《马连良艺术评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