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先生出生于晚清官宦之家,自幼受儒家传统教育,因此儒家思想对他影响很深。儒家哲学最讲中和,如《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者也,天下之大本也,和者也,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也”。荀子:“中和者,听之绳也”。儒家历来主张用礼乐来教化天下,以达到中和盛世。在历代琴家著作中,中和之道,也是琴家的一贯主张。平湖先生认为古琴艺术应当适中和谐,不赞成偏激怪诞,与儒家中和哲学有密切关系。
平湖先生先后拜杨宗稷、武夷派悟澄和尚和川派秦鹤鸣道人等出世高人为师。他们不仅给平湖先生的古琴音乐技法上打下了深厚的基础,而且对其艺术思想也有潜移默化作用。平湖先生虽出生于官宦家庭,但一生从未涉足宦海、追逐名利,他将一生心血,全部灌注于古琴艺术之中。特别是他的前半生,命运坎坷,使他的艺术思想更趋向于道家和佛教的出世思想。尽管佛、道思想各不相同,但主张淡泊名利,天人合一,回归自然,则是一致的。老子认为道是最美的音乐,而“道法自然”。庄子说:“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平湖先生一贯赞赏:“打谱、操琴,皆贵自然,自然有山川湖泊之壮观,也有风雨雷电之变化,自然界有虚有实,音乐也要虚实并举,形神兼备,但应以虚涵实,以神统形”。
所以他认为古琴音乐艺术最美之处,就在于弦外之音和无声之美,正如老子说:“大音希声”,也就是白居易所说:“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与傅雷先生的审美观点不谋而合,傅雷认为:“任何艺术作品都有一部分含蓄的东西,在文学叫做言有尽而意无穷,作者不可能把心中的感受写尽,他给人的启示往往出乎他自己意料以外,绘画、雕塑、戏剧等等,都有此潜在的境界,不过音乐表现得最为飘忽,最为空虚,最难捉摸,最难肯定,弦外之音似乎比别的艺术更丰富,更神秘”。平湖先生打谱操琴都非常重视意境,他常说:“弹一首曲子,不单单是用手弹,而是要用心弹,不但要弹出音响,而且要弹出内在的深情、气势和神韵。瓠巴鼓瑟而沉鱼出听,伯牙弹琴而六马仰秣。要使音乐有惊天地、泣鬼神的魅力,就必须全身心投入。只拨弄几条弦,那只是音响,而不是音乐”。他主张:“弹琴既要注意右手勾、剔八法的技法,也要重视左手吟、猱、绰、注等指法的处理,使琴声虚虚实实,似有似无,刚柔相济,充分展示出乐曲的内涵,令人有言有尽而意未止,耐人寻味,余韵无穷”。
平湖先生在古琴艺术上是兼容儒、释、道三家的哲学思想,在技法上是博采各家之长,并从传统绘画书法及民间音乐中汲取营养,融汇贯通,不为成法所拘,有创有新,自成一派,形成了在北方琴坛有主要影响的“管派”。其风格朴素简洁而又雄健、潇洒,含蓄蕴藉而又情趣深远,正如李白诗所描绘的那样:“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气势磅礴,变化万千,生动感人。
平湖先生的艺术道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青少年时,家境富裕,无忧无虑,潜心钻研古琴技法。中年以后,家道衰落,他陷于贫病交加的逆境之中,不能自拔。虽然他没有放弃古琴,但当时他所发掘弹奏的琴曲,如《墨子悲丝》、《静观吟》、《岳阳三醉》、《水仙》、《普安咒》、《羽化登仙》等,多是曲调低沉,充满忧郁的情绪,就连今日大家赞赏的《流水》、《平沙落雁》等琴曲,也蒙有一层暗淡的色彩。而他在晚年演奏同一首琴曲,在音乐处理、感情表达上却大不相同,这说明无论打谱或演奏,音乐家的心境起着决定因素,也充分证明音乐艺术是源情而发的论断。
1952年,中央音乐学院研究部聘请平湖先生从事古琴研究工作,这对饥寒交迫的老人来说,有如久旱禾苗忽逢甘露之雨。老人从此彻底摆脱生活的困境,又重新焕发了艺术的青春。他不仅精神面貌与过去判若两人,而且艺术风格一扫过去低沉的情调,有了划时代的飞跃。
中央音乐学院刚刚成立,图书资料十分缺乏,没有一册古琴谱。平湖先生承担的研究课题是发掘《广陵散》,他感到束手无策。后来,终于在一位老琴家手里借到一部《风宣玄品》,他高兴极了,日以继夜,全力以赴投入《广陵散》的发掘,常常为了一个指法,他反复推敲至深夜。他仅用了短短八个月就完成了这首绝响百年的历史巨作,震动了乐坛。其后十几年,他将全部精力倾注于古琴艺术之中,积极发掘整理了多部已失传的琴曲,如《离骚》、《秋鸿》、《大胡笳》、《碣石调幽兰》、《欸乃》等古琴大曲,使不少绝响的琴曲重新恢复了艺术生命,对古琴工作有起潜振绝之功,他在发掘打谱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遗憾的是就在平湖先生正要为发扬古琴艺术进一步做更多的贡献时,1967年3月28日他不幸在北京逝世,这是琴坛上的重大损失。我作为平湖先生的学生,未能很好的完成老师遗愿,深感内疚,只好将希望寄托于年轻一代。我坚信古琴音乐艺术在国内外同道大家的努力下,一定会继往开来,让这朵古老的艺术之花开放得更加绚烂。
平湖老人离开我们已三十三年了,也许他的名字已被人们遗忘了,但我相信他的古琴艺术硕果将会永远留给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