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学术角度而言,琴道是从本质上理解古琴。古琴之创制究属何为?操缦究为何事?古琴迥异于一般乐器,而琴乐也非一般音乐,操缦更非一般音乐演奏、供人欣赏娱乐而已。古琴书中每言“琴为载道之器。”《琴史》云:“夫琴者,闲邪复性乐道忘忧之器也。”《松弦馆琴谱》云:“琴之为道,和平玄解,出有入无,存乎其人,然后知道。”《诚一堂琴谱》云:“琴为圣乐,君子涵养中和之气,藉以修身理性,当以道言,非以艺言也。”《今虞琴刊·从现代音乐上论琴》云:“琴这个东西,说它是音乐可以,说它不是音乐也可以。因为向来弹琴的人,就不肯把琴看做一种艺术。说它是合乎道的,应该拿来修身理性、导养延年的。”《沙堰琴余》云:“以技艺视琴道,不识有道之器,不足怪也。习琴之士,徒欲娱耳目,自标高雅,夸示局外,博虚声,召侮慢,实可痛惜!”
“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个内涵和外延都十分丰富的概念,在不同流派学说和文献中呈现出的“道”的概念是一个弹性的统一体。什么是道?道就是规律,就是方法,就是途径。既可以存在于普通百姓的开门七事中,也可以存在于文人雅士的书斋七事中。既可以操缦悟道,也可以瀹茶悟道,也可以躬耕悟道,也可以坐而论道。《中庸》所谓“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就是这个道理。禅宗里说,平常心即道。可见“道”原本是很平常的,无处不在,无事不显。“道”在哪里?就在泠泠七弦上,就在我们的生活里。道是东方哲学的根基和核心,是东方文化的精髓和皈旨。孔夫子曾感叹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见道在历代贤哲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古琴虽然只是一种乐器,但从历史上看,从古琴的诞生到整个发展过程中,自始至终凝聚着先贤圣哲的人文精神。按朱长文《琴史》卷一的说法,尧舜禹汤、西周诸王均通琴道,以其为“法之一”,“当大章之作”,而且他们均有琴曲传世,尧之《神人畅》,舜之《思亲操》,禹之《襄陵操》,汤之《训畋操》,太王之《歧山操》,文王之《拘幽操》,武王之《克商操》,成王之《神凤操》,周公之《越裳操》等,其中大多一致流传至今。孔子等先哲更是终日不离琴瑟,喜怒哀乐、成败荣辱均可寄情于琴歌琴曲之中。琴既是先贤圣哲宣道治世的方式,更是他们抒怀传情的器具。在琴道中,无论上古时代的天人合一,还是后世所崇尚的“和”的精神都有最好的体现。操缦之士若无些许羲皇心地的向往,指下是不会有太古之音的,一味所谓音乐艺术,曰“琴器”可矣,离“琴道”则远。乐器之中,筝、笛、琵琶、二胡等类,皆不可称“道”,惟琴有“琴道”之名,原有其实。琴之为道,乃因琴中蕴有通往羲皇心地之道,初则抒发情志、调理性情,进则陶淑中和、进德修业,终可得逍遥物外之趣、达心通之境,默契太古之心而有庸常人生之超越。琴之为道,义实大哉!
简单地说,琴道就是对琴的觉悟,指在琴的弹奏中传达和深化琴人的生命体验,称作琴道。琴道是琴文化的核心,是具体的琴事实践过程,同时也是琴人自我完善、自我认识的过程。琴人通过品而悟道,这种过程就称作琴道。由此可见,琴道在很大程度上属于修证范畴,是要实修实证的,不仅要在“理”上认知,更要在“事”上修证,而非仅仅停留在认知或研究的层面上。中国的古琴在汉魏以来就已经被作为一种“以琴载道”的道器,而逐步脱离了单纯供娱乐赏玩的乐器技艺。在长期积累中形成了博大精深且独具华夏文化精神和道德理念的“琴道”内涵。古琴,在人们心目中早已被誉为一种睿智、文德的象征。在古琴的弹奏者中,自古到今有一个文人士大夫群落,形成了一个独有的“文人琴”传统,因此,古琴传达和深化的这一生命体验是和传统文化中儒、道、佛等各家思想共同陶铸出来的传统文人的生命体验息息相关的。因此琴以“道”名,其他乐器不以“道”名。明清时的琴道往往流传于文人雅士间,成为中国文化的一股清流。荷兰汉学家高罗佩有一句名言:琴乐是一条道路,通往智慧之路——道。古琴艺术在中国文化的人文价值里,它不只是一种音乐艺术,更是文人士大夫生命境界的表征。
最早关于“琴道”一词的记述是在东汉桓谭的《新论》中,专设“琴道”篇章,用以记述琴事。后代的有关记载就比较多见了,如历代琴谱、琴学、琴论以及诗词曲赋等。在我国古代,古琴艺术比一般音乐艺术有着更深厚的思想文化内涵,不仅可以修身养性,更可以思兼天下,正如朱长文《琴史》所谓的:“夫心者道也,琴者器也。本乎道则可以用于器,通乎心故可以应于琴……故君子之学于琴者,宜正心以审法,审法以察音。及其妙也,则音法可忘,道器冥感,其殆庶几矣。”蔡邕《琴操》、嵇康《琴赋》、薛易简《琴决》、朱权《神奇秘谱》、杨西峰《重修真传琴谱》、徐上瀛《大还阁琴谱》、祝凤喈《与古斋琴谱》等,都是将琴作为修身养性的“道器”来看待的,而非仅仅只是一件乐器。直至1937年的《今虞琴刊》里,仍有“琴道”一词出现。
在中国古人看来,古琴的琴道可以达到“通万物协四气”、“穷变化通神明”的形而上的层次。从古琴的琴制看。古琴看似简单,只有七弦十三徽,却蕴含着变化无穷的声调与音韵,概因为其本身乃先贤“观物取象”而造,内含许多哲理性的认识,各类琴书的“上古琴论”中对此多有论说。典型的有桓谭《新论》云:“昔神农氏继宓羲而王天下,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削桐为琴,练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又云:“神农氏为琴七弦,足以通万物而考理乱也。”蔡邕《琴操》有更详细的解释:“昔伏羲氏作琴,所以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文上曰池,下曰岩。池,水也,言其平。下曰滨,滨,宾也,言其服也。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五弦宫也,象五行也。大弦者,君也,宽和而温。小弦者,臣也,清廉而不乱。文王武王加二弦,合君臣恩也。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微为事,羽为物。”这一思想与中国古典美学关于艺术“观物取象”、“立象尽意”主张是一致的,它也一直被历代琴家奉为圭泉。刘籍的《琴议篇》中云:“夫琴之五音者,宫、商、角、征、羽也。宫象君,其声同。当与众同心,故曰同也。商象臣,其声行。君令臣行,故曰行也。角象民,其声从。君令臣行民从,故曰从也。征象事,其声当。民从则事当,故曰当也。羽象物,其声繁。民从事当则物有繁殖,故曰繁也。是一舜作为五弦之琴,鼓《南风》而天下大治,此之谓也。”唐代隐士司马承祯的《素琴传》中继承了这种观点:“夫琴之制度,上隆象天,下平法地,中虚含无,外响应徽,徽有十三,其十二法六律六吕。其一处中者,元气之统,则一阴一阳之谓也。”这些思想都说明,在中国古人那里,古琴绝不只是一般的乐器,而是具有承载他们人生理想与信念、寄托他们心绪与情思,磨炼他们心性与意志,陶冶他们情操与品位等重要作用的“圣器”。
从琴道的社会功用看。除了与天地变化之“道”相通,与天地万物之“象”相类之外,琴道之所以受到古人的重视,还在于它具有与政通、致民和、维纲常的功能。汉人刘向在《说苑·修文》中有明确说明:“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五音乱则无法,无法之音: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陂,其宫怀;角乱则忧,其民怨,征乱则衰,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五者皆乱,代相凌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乐声的正淫、有法与否关系到国家兴亡,故而要“兴雅乐,放郑声”,这是儒家传统乐论的重要观点。古琴音正声朴,五音清晰,变调严谨,适合体现这种“乐以载道”的主张。因为琴道的由来与天地万物相通,与人间政事人事相合,所以圣人君子借它来纳正禁邪、宣情理性、养气怡心、防心得意。从而使古琴由普通的乐器变成君子一日不可离的修身之器,使操琴不再是通常的艺术演奏,而成为君子养性悦心的悟道过程。历代学者与琴家对这一点多有论说,刘籍《琴议篇》云:“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始乎伏羲,成于文武,形象天地,气包阴阳,神思幽深,声韵清越,雅而能畅,乐而不淫,扶正国风,翼赞王化。”扬雄《琴清英》中也认为:“昔者神农造琴,以定神禁淫嬖去邪,欲反其真者也。”后世的一些琴学或琴谱著述往往开宗明义,首先都要强调琴道的这个方面,以此来规范习琴者之心灵,保持琴德琴艺之高尚,如宋人朱长文《琴史》有:“夫琴者,闲邪复性乐道忘优之器也。”明人徐祺《五知斋琴谱》则云:“自古帝明王,所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咸赖琴之正音是资焉。然则琴之妙道岂小技也哉?而以艺视琴道者,则非矣!”清人程允基《诚一堂琴谈·传琴约》云:“琴为圣乐,君子涵养中和之气,藉以修身理性,当以道言,非以艺言也。”琴道的这种重要的社会功能是与审美感兴过程直接相连的。唐人薛易简《琴诀》云:“琴之为乐,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
对影响琴道最多的,便是儒道释三家。儒家的思想核心是“中庸”,中庸的内涵是“和”。所以《中庸》里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以明人徐上瀛《溪山琴况》开篇即言道:“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协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之为琴,其所首重者和也。”明人冷谦《琴声十六法》也说“和为五音之本,无过不及之谓也。”和不仅要求弦、指、音相合,更重要的是要与意相合,也就是《溪山琴况》里说的:“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而和至。”这里的“意”就是气韵,而气韵的根本是儒家的“中庸”思想。可以说琴道的核心就是“和”。
道家倡导清静无为,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一切都应该遵循自然变化,不要进行任何人为改变。《老子》里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又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这种大音希声的理念在庄子那里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和发挥,《庄子·齐物论》云:“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人籁尚有人为的成分在里面,地籁仅仅是“众窍”而已,只有天籁纯是自然之声,无相之音,是真正的“大音”。可见,道家思想对琴道意趣影响颇深。
至于佛家对琴道的影响,恐怕要数禅宗的影响最为广博和深刻了。成玉礀在《琴论》中说:“攻琴如参禅,岁月磨炼,瞥然有省,则无所不通,纵横妙用而尝若有余。”禅宗以“不立文字,直指心源”为标榜,讲求当下承当,脱落语言思维藩篱,也就是所谓的“顿悟”。所以六祖慧能大师在《坛经》里说:“我于忍和尚处,一闻言下便开悟,顿见真如本性。”顿悟是建立在岁月磨砺的基础上的,也是就“理人”和“修证”要结合。就琴道而言,没有数十年的操缦工夫,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没有高尚的道德操守,是很难探究中华琴道幽玄的,也就谈不上顿悟了。可以这样认为,禅宗是中华琴道的“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