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举凡绘画、诗词、音乐、舞蹈、园林,甚至盆景都讲求“意境”,并以此为最高的审美准则。意境一词最早由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标举,他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意境”包括了“意”,即:艺术家主观情感的流露,和“境”,即:外在社会环境或自然环境的反映、再现。这种情境相融的境界蕴涵着无穷之味和不尽之意,使人回味,使人流连忘返。所以称之为“言外之味”和“弦外之响”,因为“言外”和“弦外”是超越物化层面之上不受现实羁绊的精神境界,因而天地广阔、空灵、无限和容摄万有。简括地说:意境是心物、主客、内涵和形式的完美统一,更着重以虚涵实、实中见虚,有着无限和深远的特征。意境实为中国一个极富民族特色的独特美学范畴。
中国的古琴主要为文人雅士的乐器,属自娱的室内雅乐,所以追求的正是弦外之音的深邃意境。“意”的概念在琴学中的运用大概始于汉代。《淮南子》说:“瞽师放意相物,写神愈午,而形诸于弦者,兄不能以喻弟。”《风俗通》亦说:“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而意在高山……倾之间,而意在流水”,“及其所通达而用事,则著之于琴以抒其意。”“意在高山”、“意在流水”、“抒其意”,可见琴是作为一种寄意的精神境界的搭挂。
古琴音乐主要融儒、道二家思想的影响,因后者以逍遥的目光观宇宙,因而在艺术实践上影响尤深。无论古琴的曲目、音色、音乐结构、弹奏姿势等不同层面,均反映出一种清和淡雅、温柔敦厚、偏向优雅恬静的风格。“和雅”和“清淡”可说是琴乐一直以来所标榜上午审美情趣和理想风格,于此亦可见儒道哲学在音乐审美中的体现。这种风格所追求的意境自然是一种恬逸、闲适、虚静、深静和幽远的境界。因为能虚、能静,因而同时能深和远。深远则能容摄万有,罗万象于胸中,可见琴乐意境所强调者是一种无限和深微的境界。这种境界的至极之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正是所谓“弦外之音”、“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古琴中最为重要的一部美学论著,明代徐 的《溪山琴况》中形容这种境界为:“其无尽藏,不可思议。”;“琴中有无限滋味,玩之不竭”;“迂回曲折,疏而实密,抑扬起伏,断而复联,此皆以音之精义,而应乎意之深微也。”这种境界的落实则为一种绝去尘嚣、遗世独立的希夷境界,如:“深山邃谷,老木寒泉”;“山静秋鸣,月高林表”;“松风远拂,石涧流寒”;“山居深静,林木扶苏”。
琴乐的境界是“无尽”、“无限”、“深微”、“不竭”的,以最少的声音物质来表现最丰富的精神内涵,所以琴声音淡、声稀,琴意得之于弦外,正是言有尽而意无穷。陶渊明之“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正是将琴乐之重意、重弦外之音的思想推至穷极的哲学思维。沈括评北宋琴僧义海为:“海之艺不在于声,其意韵萧然,得于声外”。古琴是偏向静态之美的艺术,因此弹琴要讲求幽静的外在环境于闲适内在心境的配合,方可追求琴曲中心物相合、主客和一的艺术境界。
琴乐既重意、重意境,而又以幽静深远者为高,其表达手法则以借景抒情和托物言志为主。民初琴家杨宗稷谓琴曲的艺术表现手法为“拟声、象形、会意”三类。会意是统率着拟声和象形的,因为后二者仍未脱离音乐的表面物化形态,必须提升至会意才是最终阶段。“意”是抽象的主观精神境界,所以无限和空灵。琴曲之不重直接的拟声和间接的象形而重融情入景、情景相融的借景抒情,就是中国艺术虚实对立统一手法的运用,和“融实入虚”、“虚实相涵”自然宇宙观之体现。情景相融才能虚实如一,才能借有限之物质表达空灵和幽远之致,“以音之精义应乎意之深微”,听之使人悠然意远。琴曲中拟声之作多只取其意以抒胸中对自然向慕之情,而少有实质模拟者。
琴乐重意,故于音乐实践上富散板、缓起、入慢等特色,又以句为单位配合人之天然呼吸,体现人内在情感的节奏和时值变化。琴曲中多用吟猱微弱之振动以表达人内心深厚的情感和生理基础之气。琴乐所反映者多为模拟天籁之生机不息和变化,如:“流水”、“平沙落雁”、“唉乃”,或抒情之作如“阳关三叠”、“忆故人”等,多景中含情或情中寓景,使人之精神有所寄和有所游,意有所会。
为了追求和表现高逸、深远的意境,琴乐强调“音至于远,境入希夷”的境界。这种境界恰与“俗乐” 的繁声促调对立。相反地,琴乐以清远古淡为美,因而琴乐的特色往往是“曲淡节稀声不多”的。样的 琴乐虽不一定能触人之耳,但却能感人之心。因为有了这种和淡、恬淡、静淡和古淡的审美意识,因此琴曲中较为“繁手淫声”的都被一些保守的琴家视为异端。
琴曲“孤高岑寂”、“淡而会心”,具含蓄之美,因而其意境深远,非长时间的修养难有深刻体会。其意境之空灵跌荡与禅之直抒性灵竟不谋而合。禅之最高境界为不立文字和当下了悟,此实为最虚、最灵动之化境。音乐本身本不需借助文字说明而明心见性的,琴乐所追求意境之深、之远、之静是必须讲求与心之虚静相配合,能达此,可说是到达禅的境界,此之所以琴亦有琴道、琴禅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