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畔很美。尤其是在午后的太阳西垂的时候,喝着咖啡,这份悠闲是中国所没有的。不过于我来说,这些景色已经显得乏味,更多时候,我是望着河水发呆。时间过得真快,女儿已经十八岁了,算起来已经移民十三年了,那一年她才五岁。
一阵秋风吹过,掀起了花园里地上的几片落叶。“爸爸,这个字什么意思?”女儿的声音将我的思绪从窗外的落叶中唤了回来。
多年来我一直坚持要求她学习汉语,但是到现在为止她所认识的汉字还不到一百个,埙听和说还勉强可以。她时常对我抱怨中国汉字的晦涩,每当我和她聊起这个问题时,一句“我有学它的必要吗?”便让我哑口无言。是啊,有学它的必要吗?对她来说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用到汉字。
当初为了能给她一个良好的的教育环境,也为了我和妻子的发展,毅然移民,来到了这里。一路拼杀下来,自己一个华人竟然成了这个欧洲国家的政府官员。自然历尽艰辛,但心里确实感激这个成全自己的国度。不过近几年,越来越浓烈的思乡之情总是时不时的闯入心里,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妻子和女儿在那里那里就是我的家,这里的环境就是我想要的,难道不是吗?我很幸福,难道不是吗?
妻子轻声提醒我,有一个会议要参加。我穿上外套,开车出了门。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我来到了一家中式餐厅。进去的时候,抬头看了一下门头,“土风,风?埙要是疯子的‘疯’会不会更洒脱一些?”我心中暗笑。要了一杯茶,慢慢地品着,漫无目的的看着座位上的人,华人很多。喝茶,其实于我并没有多大意思,只是想来这里坐坐,找找故乡的感觉。有客人弹起了餐厅的钢琴,水平很差劲,令我更加感觉索然无味,幸好他的曲子不长,在另一位客人演奏之前,我才没有起身离去。致使自己的灵魂找到了回家的路。当琴声再次响起时,我的心脏差点从胸口蹦出。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儿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那个人自顾自的反复弹唱着,餐厅里静极了……突然听到一声抽泣,两声、三声……座上的华人大多眼圈发红,泪流满面。没多久,那位演唱者走了下来,看来是唱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泪如泉涌。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一声苍凉的吟唱从角落响起,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他拍着桌子,击节而歌,眼睛通红。我已不敢和他对视。“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掌声,热烈的掌声,久久无法平息的掌声。
就在大家近乎歇斯底里的时候,一个摄魂的声音,幽幽响起,低回,缠绵,醇厚,夹杂着一股不可名状的苍凉。仅是一个长音,全场又静到了极致。我放下拍红了的手掌,循声望去,花白胡须——又是一位老人,神情坚毅,他吹响了一件椭圆形的陶器。那陶器所发出的魔怪般的声音,令我一下瘫坐在座位上,我知道,这就是自己埋藏在心底的声音,是我自己的灵魂在震颤。眼泪再也止不住了,静静的,静静的流了下来,十三年来没有这样哭过。这陶器的声音深邃而苍劲,它穿越了时空,带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才能拥有这般古老的声音!这声音使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很脆弱,像随波逐流的浮萍。正当漂泊无依之际,听到了,听到了一种沉稳,那是一个历经五千年文明的民族积淀,那里面有苦难,有哀愁,有兴衰——·哦!我的民族。就算是我再变换国籍,我身上流淌的还是华夏民族的血液。我找到了依靠,那是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算了,听吧。我已经融化了。曲子终究还是结束了,花白胡子离开了。餐厅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我闭着眼睛,埙泪流满面,想一直这样坐着,服务生小声说了一句“闭餐了,先生。”我站起身,恍恍惚惚的随着人流往外走,依稀听到有人念叨着:“这就是埙,古老的埙,几乎和我们的民族一样古老——·”
回到车里,刚开了几米,我就刹住了车。我知道,今晚是开不了车了,因为那埙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纠缠。我迷离的游荡在街上,竟然遇到了那个吹埙的“花白胡须”.我和他搭上话,他告诉我刚才的乐器叫埙,是中国所独有的。
“我知道。”
“你见过埙?”
“没有,这是第一次。”
“那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这肯定是中国独有的。”
“埙产生于混沌的洪荒时期,能沟通灵魂,它的声音能让你心底埋藏的忧郁,释放出来。对于一个身处异国的人来说什么最珍贵?无非是故乡的水土,埙就是将故乡的土,故乡的水糅合在一起,再用火烧制而成的。
”我听不了埙。“”不,是你听不了自己。多听埙吧,里面有我们的根。“我熟悉的、静静流淌着的莱茵河水,此时竟显得如此陌生。回到家,轻轻推开门,妻子和女儿已经睡下。我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找了几首埙曲,听着这泥土之声。我感觉到了祖国的土地和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母亲,以及我的兄弟姐妹,我的族人,乃至于那片土地上的原始先民。
第二天,莱茵河畔依然很美丽,但我的双脚已踏上了归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