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述说灵魂
李锐明在吹埙
不知那时的此地叫不叫水泉,水有声音,泉有形状,或者叮叮咚咚或者跌跌宕宕,或者是一路欢快一路歌声的少女,或者是一个忧伤一个幽雅的男子。2006年深秋的时候我站在这里时,庄稼还没有完全收割,玉米直立着比沿途遇到的高出一截,显示着丰满。因为生长,所以我看不出土地的形状,但黝黑的颜色如同日益劳作在土地上庄稼人的肌肤,健康健壮给人以无穷的活力。环顾四周,四周被远山包围着,形成一个大面积的平地,我要找的这块地方又相对凸起,这就形成了一个气场,更形象似舞台,真的就是一个产生音乐产生共鸣的地方。
一个村子盛产什么,爱好也是聚堆的,因为任何东西都有个延续,耳染目濡,艺术熏陶。建平县朱碌科镇水泉村那个有水的地方俗称“城子地”。是战国,夏家店下层,夏家店上层文化层。相对而居的刘姓一家四辈在秋后和泥搭屋延续着古老的延续。热情的户主为我仔细讲述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1978年至1979年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三足鼎、各种陶片,还看到了大量乐器,有口簧琴,陶埙、石磬等,当然他不认得,这些名词是从专家那儿听到的。还有当时盛产的不仅只有玉米一种,更有谷子等其它农作物。但他是个有心人,他还记得七十年代生产队率领社员们从此取土用来铺垫其它土地,原因是这里的土质肥沃,生长的庄稼比别处高大且高产,还因为这里的土层比别处厚实,取一些土一是不影响这里的土质,二是可以使别处的土地状况改变,以达到增产增收之目的。为什么这里的土质与别处不同?没有人知道答案。可挖着挖着,有大量的尸骨呈现出来,有单独埋葬的,有几人合葬排列无序的,此地富含磷,土地肥沃的答案不攻自破。而如今这里一马平川,只还有一处稍稍隆起,呈曲终人未散的意境。有曲就有成曲的载体,于是就有了口簧琴。在这里出土的口簧琴为骨片制成,中间有一条舌簧状骨片,厚不足一毫米,是我国目前发现的年代最早的口簧琴实物。还有埙,为陶土烧制,椭圆形,中空,有吹孔和音孔,此即《诗·大雅》中“如埙如篪”的埙。石磬作三角形,上端有悬孔,是一种古老的打击乐,古书上有“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此外,还有用竹、木、革等材料制成的各种乐器。此外还有青铜短剑及各种铜制品。水泉不仅盛产音乐还盛产武器。只要没有战事,音乐是最盛行的事了,人们优雅地伴着音乐载歌载舞,是一天之后最快乐的时光。
最让我记忆的当属埙了,中国最古老的乐器,一个椭圆形,高7.8厘米,细泥烧制的陶制品。它放在朝阳市博物馆的时候呈灰褐色,上刻有斜形人字纹,是我国东北境内惟一出土。我还想象着那个男子吹奏埙时的情形,那是3400年之前的事了。
那个青衫清瘦的男子一直躲在角落里,用捧在手里的陶制的埙表达着心迹。声音婉转呜咽,中调的情绪调节着演奏中高音和低音的频率,像他本身是个不张扬却非常重要的角色。表演中那个男子一直没有感情的变化,是因为他的双手掩盖了他的表情?还是因为演奏的曲调不适合?曲终人散,青衫男子依旧穿着长衫,漫步古墙下等候。他在等候什么?等候什么人?那晚月是残月,“天若有情天易老,月若无恨月常圆”,青衫男子知道等不来他意中的期盼,又捧起葫芦状的乐器,嘴对着上方的圆空,食指按着惟一的发音孔。他运了运气,声音通过埙腔的共鸣漫溢出来,最前面的音拉得长长的,那件事那个他等待的女子听到了他悲切的声音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可她不能违背别人的意志,那样的话她和他都得被人耻笑,她不想让她心上人遭受严厉的惩罚,她要他活着,而这种活对他而言是苟且,不如此又能怎样?音乐还在继续,柳的枝条扫荡在青衫男子的发梢,像一只柔韧的手在拂摸一颗忧伤的心灵,“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声”,男子做到了这点也就无怨无悔了。他慢慢地放下手里的埙,倚坐在那棵每晚月色朦胧中接纳他的母性的老柳粗糙的树干上,残月依然环绕着他和他的思绪,眯起的眼睛始终关注着不远处老墙和老墙一边的门,企盼有一条身影飘然而至。这仅仅是他的幻想,也是今天我的幻想,那时的人们或许没有那么浪漫,他们有的只是生存,感情还谈不到,情感是今天我无所事事的负累和忧怨时的眼泪。
这是距今已有7000年的历史,曾一度失传成为千年绝响的乐器。埙的性格是泥土的厚重,是燃火的热情。因为它是泥土制造,又经过烈火的冶炼,它有大地一样的厚德载物般的性格。它没有华丽的气质,有的只是质朴,但它的内心世界谁也猜不透的深邃、广大,它包藏着宇宙万物,你会从它的声音里感到这些。说到声音,埙属于中音乐器,它能“正五声,调六律,刚柔必中,清浊靡失,将金石以同恭,启笙芋而取匹”一看就是中庸的性格。它可以和编钟、调琴瑟、慰笙芋。埙是合群的,然而它又是孤傲的,决不迷失自己的独特和本色,因为其它乐器很难读懂它。埙,来去无踪,总有一种神秘莫测深邃难解,这就使埙更加孤独,孤傲得有些寂寞,寂寞得甚至丢掉了自我,然而它依然毫不动摇地占据着中国民族乐器家族里最高的辈份,被称为“中华乐祖”、“祖龙吟”等名份,这也许与它的出身有关,埙出身于泥土,女娲是它的生母。女娲把它制造出来任它在民间流传,它首先是老百姓的宠物,把玩于唇掌之间,任其发展。后来被选进宫廷,就身价倍增,成了文人雅士的喜爱之物,悠久的来历,使孔子喜欢上了这种高雅的乐器。可埙的缺点是太孤傲面世,以“挫烦音,戒浮薄”示人,一味的“以雅不浅,居中不偏”不会随世俗而改变自己,于是,埙渐渐失去了大众,一点点脱离了群众,脱离了生身的泥土,本来它源自土,是大地的声音,是一种非常民间的乐器,但进入宫廷之后,便遭受了禁锢的命运,开始走向下坡到后来的失传。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而后埙彻底地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成为千古绝响。由于考古,由于考证,今天的埙痛改前非,又回到大众中间,它已经记住了以往的教训,进而把握自己的前程,如今的埙能够自如地演奏古曲《楚歌》《郢哀》《阳关三叠》,只有这时它才能回忆起那远古的往事,不过埙现在也能演奏一些时下流行的如《弯弯的月亮》等曲目,甚至也能演奏国外的乐曲《我心依旧》,演奏领域的广阔,使埙的后裔们的性格越来越复杂了,可谁又能说清楚?
“月上柳枝头,人约黄昏后”。还是在清秋时节为了完成自己的写作心愿,我拜访了坐落在如今巴林右旗的辽上京,在博物馆我兴奋异常,因为我看到了一只着着淡绿色釉质的典型辽代瓷器的二空埙,这使我关于埙思维的脉络有了延续。从夏家店的陶埙到辽代的瓷埙,尽管都是二空,但毕竟有了色彩和质地上的进化,文化的传承与演变需要千年的历程,同时惊叹历史的脚步多么的艰辛,因为艰辛而珍贵。
当我走进如今的水泉村的时候,正好是午后三点。秋高气爽,村头那棵标识性的老树还在以其自己独有的姿态生长着,构成一幅绝对美学意义上的绘画风景。斗转星移,树木永生,我断定它不是当年的那株,但我敢保证这棵是那棵的遗传,是当年那棵树的种子使今天这里的草木茂盛,是当年的阴翳为今人遮挡着雨雪风霜,只是当年“孤村芳草远”,有的是喧嚣之后的寂静和现代人的情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几叶秋声和雁声,行人不要听。”人在这时才有了潜在的悸动,声音是避开热闹的躲闪,是隐忍的,有时的表现是若有若无,如埙。
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我的手边始终放着一只埙,是李锐明老师送给我的见面礼物,没有打磨有些原生态意味的。在写作一段落的时候我就吹它,两个拇指按住靠胸前的两个稍大的孔,左手剩下的指头按住左边的四个小孔,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分别按住右边稍大的三孔,小指翘着,但始终没有吹响过。我是个俗人,它认定我不是它的知音,我只是一个热爱她的女子。想起写埙的那天早上,我从文化朝阳的网站下载了许多关于埙文字的记录,读着读着,眼中不知不觉中有泪水的充盈,心中更有了一种忧伤,但我知道我还没有忧伤的理由,也不是忧伤的时候。面对文字我还只是感性的,没有深入其中,更没有完全懂得埙及埙乐所表达的内涵。我觉得我有必要走出家门,首先拜访研究表演古埙的李锐明先生,然后再去拜访产生埙的舞台和空间。于是出现开篇。
当我走进李先生所供职的单位时,我忽然明白李先生除了对埙产生心里的热爱之外,他所处的工作氛围也极适合他及埙的生长。门口铺天盖地的藤条笼罩了小院,荫凉而意境深远,我说难怪您的埙声婉转,是古人的延续?是演奏员的后裔?李先生笑:被埙的声音灼伤了,是抑制不住的冲动,即使在室内演奏也会把路人引来。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因为当我看到有关埙的文字时我就想拥有一只埙,还想埙是否只适合男人的乐器。听到李先生的演奏,我又想只有凄楚的人内心充满优雅的人才有资格操持,而我总是耽于幻想又非常愚笨。有意思的是,我无论是想写埙,还是拜访李先生,还是进行实地考察都是在秋天的季节,是与埙的暗合?我为自己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