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应该知道的关于理查德·瓦格纳的第一件事:他是个反犹分子。
每当某位客座指挥在以色列的音乐厅里奏响《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序曲,以色列议会都会大为光火,然后就像哲学家布莱恩·麦基(Brian Magee)之类的辩解者三五成群地出现,试图证明瓦格纳并非真的要消灭犹太人因为若真如此,岂不是要把海涅和门德尔松这样的伟人挤出“更宏大的”文化版 图?
种族仇恨的证据是很充分的。瓦格纳于1850年写过一篇匿名文章《音乐中的犹太性》(Das Judentum in der Musik),认为犹太人没资格搞艺术。后来他署名重新发表了该文。瓦格纳对犹太人的侮辱司空见惯,处处可见于他第二任妻子科西玛的日记,以及他笔下那些 歌剧人物比如迷魅或贝克梅瑟,还可以从他对自己不喜欢的犹太人的滑稽讽刺中看出来。
瓦格纳歌剧中的北欧神话帮助塑造了希特勒的愿景。麦基以及之前的托马斯·曼都认为瓦格纳是希特勒的第一位受害者,他的音乐被邪恶意识形态绑架了。然而没有哪种纳粹研究可以回避瓦格纳的影响。他在无意中为种族灭绝提供了文化合法性。
瓦格纳的恶意蔓延到了下一代。他的儿子齐格弗里德及其英国太太温妮弗蕾德成为希特勒最早的支持者。这对夫妇在1923年10月邀请希特勒来到拜罗伊特, 之后一个月希勒特在慕尼黑发动“啤酒馆暴动”失败入狱,他们去大牢里向希特勒嘘寒问暖,据说,希特勒写下《我的奋斗》的稿纸就是他们提供的。在第三帝国时 代,拜罗伊特成为“国家圣地”。瓦格纳家族至今仍在隐藏相关文献记载。
他们试图隐藏的证据,也许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可怕。就拿齐格弗里德来说 吧,他13岁时瓦格纳去世,如果瓦格纳高寿,肯定会对他大失所望。齐格弗里德写的都是些轻巧的浪漫歌剧,对统治世界毫无兴趣,他和当地牧师的老婆有个私生 子,后来在拜罗伊特找了份舞台经理的差事。而这只是年轻时的一时失足,他成年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同性恋,以至于拜罗伊特的财务主管不得不花钱打发一长串潜在 的敲诈犯。
齐格弗里德受到希特勒炽烈个性的鼓舞,将1924年的指环系列命名为“德国救赎节”。然而随着老婆对元首的愈发陶醉,齐格弗里德也 愈发冷静下来。1930年他去世后,纳粹党从温妮弗蕾德那里拿走了他的文件(与谣言相背的是,温妮弗蕾德并未勾引过希特勒,她的情人是舞台总监、卖国贼海 因茨·蒂特延)。
齐格弗里德的文件到了柏林,1945年又到了苏联人手里。近些年一位华盛顿大屠杀博物馆的学者在莫斯科找到了这些文件,他复 印了10万页,并把其中的精华部分放在网上。齐格弗里德的个人观点绝对与瓦格纳的种族主义划清了界限,这点他在与拜罗伊特的拉比所罗门博士的交流中表达得 十分清楚。
拉比第一次给齐格弗里德写信是在1924年6月,抱怨了瓦格纳家族内“反犹影响”的上升。齐格弗里德回复:“虽然我觉得我父亲的一些作品中有些令人遗憾的内容,但我本人对犹太人并无反感—这点必须澄清。我工作中得到了许多犹太人的帮助。”
齐格弗里德还认为他父亲的论点过于草率且不是发自内心。尽管瓦格纳谴责过艺术中的“犹太性”,他还特别选了三位犹太人来表现他的半宗教歌剧《帕西法尔》 —约瑟夫·鲁宾斯坦(Josef Rubinstein)准备了钢琴谱,海因里希·伯格斯(Heinrich Porges)指挥了合唱团,拉比的儿子赫尔曼·莱维(Hermann Levi)指挥了首演。齐格弗里德认为瓦格纳并不是希特勒意义上的种族主义者。
拉比又回信,要求齐格弗里德确切地表明自己对纳粹主义的立场。齐格弗里德含糊地回复:“艺术通过心灵打动我们,上帝给了所有人心灵。”一年之后他更为直 截了当,向拉比保证自己并没有像报纸报道的那样,因为希特勒的出席而解雇了犹太歌手弗利德里希·施诺尔(Friedrich Schnorr)。没有犹太人会被赶出拜罗伊特。“任何人都可以来听音乐节,不论他是希特勒还是和平主义者哈登。”在后一封信中,他甚至给拉比寄了两张音 乐会票。
齐格弗里德似乎是老派的温和国民党,更像是德国统一论者而非种族纯粹论者。他声称父亲也是一样。他的观点令纳粹十分不满,他们没收了他的文件;他的寡妇也不满,压制他的作品出版。
如果瓦格纳父子基本上还算是体面温和派,那么那些仇外的论调究竟来自哪里呢?疑心指向了几位愤懑的寡妇,她们没有一个是德国人。科西玛是匈牙利人李斯特 和法国女人的私生女,她统治拜罗伊特直到1930年去世。温妮弗蕾德生于黑斯廷斯,1980年去世时还是个毫不悔改的纳粹分子。瓦格纳的反犹形象在他死后 一个世纪内由这些女人逐渐编织而成。齐格弗里德的书信是这些老女人的故事中的第一丝缝隙,也是第一次机遇让后人去透视她们口中的历史。
作者为英国著名乐评家、BBC广播三台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