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浙
那一天,布拉格黑云压城,骤雨旋至。
我没有带伞,误打误撞躲进老城广场附近的一家手工艺店。将将来得及与店主相视一笑,就被角落里熟悉的乐声拨开了心弦。先是溪涧里的泠泠清音,再是静水流深的从容舒缓,几乎无需犹疑——我在雨帘如瀑里,遇见了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
彼时我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酝酿着一场身不由己的告别,只恨不能把这琼浆灌进百转愁肠。我驻足良久,雨声越来越大,叠声却也越来越激昂,似乎比我熟稔的那段旋律厚重得多,像两段相同的乐章交织在一起,像火车穿越隧道的呜咽,车轮撞击铁轨的回声……
我倏地从淅淅沥沥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车厢里的确也正播放着《伏尔塔瓦河》。广播里一个低沉醇厚的男声说,下一站,终点,布拉格。我还在恍惚中,心想,我们一定曾在哪里见过。或许是在远山间的轻雾里,在城堡砖墙上岁月沧桑的藤蔓里,在我重回这片异国土地时,莫名浸润了心底的近乡情怯里。
美丽的伏尔塔瓦河。 东方IC供图
又或许,就是在斯美塔那的乐章里。
我几乎要被这美妙巧合感动得哽咽了。作为捷克民族乐派最脍炙人口的作品之一,《伏尔塔瓦河》成为火车上欢迎辞的伴奏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但对于我而言,这首波澜壮阔的交响诗篇,早已不仅仅是斯美塔那对这片热土的眷恋和赞美。它见证了我青春里一场带着遗憾的欢愉,是年少时最后一丝无需得到治愈的痛楚,是我自己的似水流年。光阴走远了,我回来了。
而这旋律还在。
这旋律让宏大的历史与渺小的人生相遇在同一个时空。一次,再一次。
秋日的布拉格天高云淡,万里晴空。我望着红墙参差间绚烂的彩林,想象着枝头饱满的浆果,释怀中掺杂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失落。不知从哪只烟斗里飘出的零星火花,还没来得及嗞嗞作响,便在风中化作了一缕青烟,像是对失去了一个盛夏的慨叹。查理大桥一如既往游人如织,斑驳石板的罅隙里,不经意一瞥,便能在陌生人眼中阅尽悲欢。无数人在这里擦肩而过,每个人,都载着一身万水千山。
伏尔塔瓦河仍旧在脚下静静流淌,裹挟着无数故事,向着冰冷的北海缱绻而去。一如斯美塔那的描述,她绕过维谢赫拉德的庄严与冷峻,唱出一曲浮生。或许我曾在万千浪花中留下过一朵,但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卷走一切,对轻浮与艰涩一视同仁。毕竟,她潮起潮落了千百个春秋,早已略去了沧海桑田,略去了人间白头。
本想道尽这一路的山重水复,千言万语却在她面前失了声。或许,只有音乐才能与她的灵魂交流吧。
我无意再去寻找那家小店藏身哪条街巷,倒是不经意踱进一间咖啡馆,想顺便在这里的露天座位上小憩一番。秋日暖阳毫不吝啬款款深情,斜晖脉脉仿佛一个柔软的拥抱,让水光摇曳在迷离的眼神里失了焦。
扑通。一颗方糖从指尖落进黄昏褐色的倒影,夕阳融化在杯中漾开的波纹里。周遭的一切渐渐归于沉寂,只有《伏尔塔瓦河》的旋律再次从心底轻轻醒来。如诗如梦的弦乐在波西米亚深林间恣意穿行,也纵贯了我回忆的沟壑与山川。直到它激荡着最后一声重音戛然而止,我才蓦然回过神来,惊觉那一丝微妙的怅然若失,究竟从何而来。
我的伏尔塔瓦河,该是有一场雨的。